2024年夏天,以风机叶片为代表的大件运输突然成了视频网站上的“流量密码”,人们惊叹于超大叶片的视觉奇观,好奇“大国重器”的运输艰辛。而在我们这趟跨越南北、五天四夜的叶片之旅中,是卡车司机们用技术、勤奋和团队合作,构筑了属于大件运输行业真正的“不传之秘”。
特殊货物
我是在10月8日深夜11点坐着大卡车离开江苏省江阴市的。出发点是临港经济开发区里一处粗糙、硬化过的空场地,离市中心还有半个多小时车程。入夜后风已经有点凉,四处厂区里的灯都熄了,马路上空荡荡的,路灯下,只有一条花狗懒懒地趴在场地出口。
出发时间是特意定的。选在8号是国庆长假刚结束,高速公路恢复常态,大货车终于可以上路。定在夜里11点后,则是因为此时路上车流量最小,便于交通避让。司机顾占国告诉我,为了这个上路时间,他和车队的同事们已经在城郊的空场上等了7天又22个小时。
深夜出发前,司机们反复检查卡车货架是否安全
不过,如果你看到顾占国这辆核载40吨的“陕汽德龙”牵引车拖着的“大家伙”,就一定能理解这种谨慎。就在卡车头缓缓驶出场地时,跟在我们身后的是一片长89.5米、重20吨的风力发电机叶片。叶片通体灰白色,倾斜放置在牵引挂车上,朝向车头的圆柱状部分为叶根,其直径达到3.2米,截面开出两个检修门足够成人进出。而后叶片逐渐弧线变宽变平,再缩窄,直到尾部翘起的悬空叶尖。纵向看,“七桥”的伸缩拖车已被延伸到极限(牵引车靠“后桥”支撑传动,“桥”越多载重能力越强),刚刚我试着从叶根走到叶尖,150多步,花了将近2分钟。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叶片腹部还有排细细的尖齿,夜色里,它就像条肌肉强健的大白鲸,带点巨物特有的威严。
在我们刚刚离开的场地上,还停驻着20多条“白鲸”。这儿是风力发电整机生产商远景能源在江阴市的一处露天叶片堆场。不同规格和尺寸的风机叶片从5公里外的远景能源厂房里被生产出来,运送到这里存放、装车,再通过一辆辆卡车被运往全球的上万个风场,近到山东、河北,远至新疆、沙特阿拉伯。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远景能源正在那里建设一处风场。顾占国所在的这家名叫保定二彪运输公司的车队投中了运输标的,从今年5月起,车队的司机们就开始从远景能源坐落在江苏江阴、内蒙古乌兰察布等地的4家叶片工厂出发,经高速公路将这些“大白鲸”们一趟趟运往赤峰。
即使是在深夜无人的街道,顾占国的车速依然很慢。从堆场到高速入口不到30公里的路程,我们足足开了一个半小时。除了刚上车时的寒暄外,这个40多岁的光头男人几乎没再和我说话。他要注意的东西实在太多:车前反光镜里,能清晰看见叶片中部不规则突出的“白肚子”,两边加起来要比3米的标准牵引挂车宽出两米多,在市内单向车道上行驶很容易蹭到电线杆、路灯和交通标志,需要特别小心;在他的驾驶座右前方,还有一面11寸左右的显示屏,上面展示着从四个视角拍摄的这辆近100米的卡车的后部情况。为了使叶片不规则的轮廓在夜里也清晰可辨,发车前,司机们在车体两侧和叶尖部分都挂上了彩色灯球,夜里,只看得见一闪一闪的弧线在显示屏上跳动。
在江阴的叶片堆场,司机们通常在这里等待装货
不过,占据他最大注意力的还是他驾驶座右侧竖放着的一个黑色对讲机盒,对讲话筒挂在仪表盘旁边的一个小挂钩上,从出发开始,顾占国就在屏息收听着里面刺啦刺啦的声音:“往前走,往前走,看着点方向。”“灯亮了没有?侧面呢,接了哪条线?”
对讲机里的声音来自四个人,开车的除了顾占国,还有另外两位司机。三辆卡车从载荷、规格到颜色全都一模一样,各拉一枚叶片组成一组。紧随其后的是开押送车的车队长张明刚,打着警示灯押尾。
张明刚在队里“拉叶片”已经十多年了,最近人手不够,被临时抽调做护送队长。在上高速前的这段路上,他不容置疑的、带保定口音的指令几乎占据着整个频道。最后一个出发的他,要先在堆场前清场,再引导每一辆超长货车避开分隔带和小车,驶上大路。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直到顾占国打头的车驶出20分钟后,我才从对讲机里听到最后一辆车完成出场转弯,顺利上路的声音。
顾占国似乎也为他的同事高兴,他从黑漆漆的车厢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但车速并没随之变快。越靠近上高速前的外环路,路边的卡车就越多了。江阴是中国有名的“制造业第一县”,据称有两万多家制造业企业在长江边聚集。夜深人静正是这些大工厂的货物出城的时候,一辆辆半挂和厢式大货车从我们身边驶过。顾占国缓慢避让,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就等了5分钟,直到确认没有任何车辆了,才松开手刹。
凌晨12点半,车终于到了外环高架,前面就是上高速前最后一个十字路口,顾占国突然跟我说了句“坐好啊,要倒车”,然后猛吸一口烟,丢掉烟头,挂了倒挡。仪表盘变成警觉的橙色,在“倒车请注意”的重复提醒中,对讲机里响起了张明刚的声音:“好,倒倒倒,有个小车啊……倒你的倒你的。”顾占国表情严肃,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几乎变成站着开车,手臂还在大开大合地转着方向盘,“等一下,等一下,车头往左去”,倒车镜里,我看着张明刚穿件荧光背心,错着身子,一边指挥一边把路边的栏杆往里移动了半米。顾占国坐下看倒车屏幕,四周车灯闪得人发慌。
顾占国和同事们每天早晨6点不到就要起床发车
倒车停止了,对着手机上的地图,我意识到在过去的10分钟里,这辆超长货车倒着折了一个90度,也就是从路口的“十”字的东西向调转成了南北向,再往前直走一段就是高速口了。至于为什么要费事用倒车的方式实现这个目标,当然还是因为这辆车太长也太宽了。
转过大弯,顾占国放松了一点。不过我们今晚还不能上高速,拉上手刹,他告诉我,因为超长货车深夜上路不安全,车队要先在路口过上一夜,四五点天亮时再出发。“你先将就睡会儿吧,我们这一夜还免不了要有事。”戴着头灯跳下车前,他扔下这么一句话。从后视镜里,我看着他从挂车上取下一叠警示路锥,绕着车依次摆开。对讲机一直在响,他凌晨2点40分才上车躺下。
“飞机大战”
出发之前,我曾看过网上一个名叫“90米风力叶片,大件运输全过程”的视频,拍摄者用了无人机设备,拍了一组风机叶片从格尔木运往日喀则的过程。那也是我第一次察觉,我们外出时经常见到的风力发电机,很多都是通过公路运输的方式完成建设的。尤其是考虑到中国风电的装机容量和年增长速度,这种运输方式就更令人惊奇——据国家能源局信息,到2023年6月,中国风电装机容量3.89亿千瓦,连续13年位居全球第一。
这对像保定二彪运输公司这样的车队来说是个好消息。张明刚已经在这儿工作了近20年,几乎赶上了中国风电行业爆发式增长的全过程。他告诉我,他们一开始也和其他货车司机一样拉“普货”,后来开始为国电联合动力技术有限公司在保定的工厂运输风力叶片,从家门口的订单开始,他们现在已经是一个拥有几十台叶片长途运输车和特种叶片扬举车(可以在山路二次倒运叶片)的专业车队,除了风机叶片,他们也拉塔筒、风机等风力设备。
可我们出发时,为什么没有见到新闻里动辄警车开道,拆除路灯、拓宽道路的大阵仗?张明刚笑笑,“开始的时候叶片没这么长,顶多三五十米,叶片形状也比较扁,我们把它立起来放在挂车上,一辆车就能拉两枚,看着没啥稀奇。到后来,叶片长度到了七八十米,运起来比过去更难,但你运一回就拆一回路灯,一周发这么多车,几万块钱才能打得住?总得想办法的。”
的确,当“拉叶片”成为一种日常,张明刚们的方式显得更加低调、经济,也更符合公路运输行业的一贯原则。比如选在深夜上路,就可以避免城市交通管制,再比如我们坐着的这辆卡车,它的车顶高度不到一米八,只有一张铺位,论舒适度算是牵引车头中的“低配”,但只要牵引力和载荷足够,车队购车时也就不会计较其他了。
但经济适用并不意味着粗糙笨拙。这其中的门道,是我在出发第二天的清晨发现的。
10月9日5点40分,其他车的司机来敲玻璃,只睡了三个小时的顾占国猛地从铺位上起身,迅速下车收拾隔离墩,6点30分,我们驶上沪蓉高速。
对于大件运输车来说,需要找到合适的停车服务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第一次觉得高速入口的车道如此狭窄。坐在副驾驶座上,倒车镜里正好看得见叶片右侧鼓出来的“肚子”,缓缓进入弯道,我看着它几乎与路边的广告牌擦肩而过,然后是树枝和路标……车里的气氛又有点紧张,顾占国边开车边用对讲机和张明刚通话,“到了吗?”“好的,打吧!”看神情,他们像在小心翼翼地等待一个时机。“好好好……直走吧,可以了。”然后是后面的两辆车,几乎同样的对话,同样的安静。行车平稳后,顾占国告诉我,他们刚刚完成的动作叫作“打板”。因为车辆过长,直线前行时无法通过转弯半径太小的弯道,所以必须在恰当的时候将牵引车后部的固定杆松开,像把一条长直线分成两截相连的线段,依次完成转向后再相连。为此,除了车头发动机外,这辆车还在牵引挂的最后一桥装有柴油机,它在行车时并不工作,只在通过狭窄弯道时为后车提供转向动力。但作为车头司机,顾占国并不能判断松开固定杆的时机,更不知道后半截“线段”该何时完成多大幅度的转向。而这就到了张明刚起作用的时候,他需要站在车侧,通过一个遥控器远程控制“打板”并为后车转向,可以说,在转弯的那段时间里,他俩是在共同开着一辆车。
“遥控器是这几年才有的配置”,顾占国说,像这种超长车的“打板”,过去都是司机自己完成的,他们要在转弯时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松手刹、上车下车,亲自跑到车中部松开固定杆,再凭经验控制后车转向。之后变成车队长手动操作,虽然更及时,但风险太大,容易伤人,再后来他们才磨合出这套遥控共同“打板”的方案。
七拐八拐终于从窄路上了双向六车道高速,悬着的心有点放松下来。按照以往的经验,大卡车上高速后就可以按照固定速度行驶,除非遇到变道,不会有什么麻烦,过去我甚至见过有货车司机直接开“定速巡航”,跷腿趴在方向盘上玩手机。但顾占国依然正襟危坐,嘴角向下,眼睛紧紧盯着前车。
停在服务区的大件运输车(魏倩 摄)
对讲机又哇啦哇啦响起,还是张明刚:“一个‘厢货’上来了啊!”
顾占国拿对讲机,“好的好的”,然后稍微打方向盘错车,再开频道把信息传向前车,此时他的车是第三辆,“姚哥姚哥,一个大箱子啊”,前车也偏了一点。“大板车”“冷链”“大客”“半挂”“它在减速了”“它要超你”,一辆辆不同型号的卡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这个由三辆大卡车、一辆护送车组成的总长近300米的车队始终保持警觉。
在顾占国眼里,尤其要注意的是非法改装过的板车,一般板车宽度3米,改装后有的车宽能达到3.5米,而叶片最宽部分5米,两车距离过近,变道时很容易剐蹭。小轿车也得注意,“因为两边视野不好,我们一超车还会把别人别在里头”。张明刚最担心的则是厢式货车,如果减速时后车提醒不及时,这种车顶会直接撞上叶尖。他曾在一次前往新疆的3000公里叶片之旅快结束时,被一辆货车追了尾,整个叶片都报废了,他只好调头原路返回。
盯着前车看久了,我不自觉地也开始为顾占国监测起周围车况。由南向北,过长江后高速上车流量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频繁地拿起对讲机。有时候前车速度太慢,车队还要抓紧时间超车变道,操作上就更复杂了,我忽然感觉这像那个街机上名叫“飞机大战”的游戏,玩家要在前行中闪转腾挪,躲避敌人攻击,既考验反应,又考验策略。唯一不同的是,三辆车是在以90公里每小时的车速在车道上变换队形,以躲开从身后和两侧穿出的无数形状和方向各异的“炮弹”。
“么办法”先生
出发第三天,我才逐渐摸出这个小队的生活规律。车队一行四人,每天5点半起床,6点半上路,每天开车600公里,天黑前进服务区停车休息。其间不吃早饭,午饭看情况吃泡面,或者一边开车一边垫一点面包点心。全程几乎不喝水,因为一天只能停一次车去上厕所。
这种生活是围绕风机叶片被安排起来的。每天要开600公里,是把4天长途平均分配。江阴到赤峰如果直线向北,速度会更快,但大件运输只能按照提前规划报批的路线行驶,于是我们这趟必须先出山海关到吉林,再向西折返进入内蒙古,多绕出800公里。
晚上要停靠的服务区也基本是固定的,都得是大服务区,能停得进三辆超大车,但车又不能太多,要不早上起来就不能及时出发,还得等前面的车移开。不管在哪儿停,都得让张明刚提前开小车去打前哨。尽量不吃饭、不上厕所也是因为这个,小服务区要么车停不进去,要么出口坡道太窄,有一次为了加油,我们驶入了某个不熟悉的小服务区,等加完油三辆车通过倒车回到正路,才发现已经耽误了将近40分钟。
大件长途运输中,每次加油都是一个挑战
即使是提前规划过的路线,也难以避免旅途中的无数意外。
我后来才知道,从江阴出发的那个等在高速口上的深夜,车队里有一辆车的转向轴承断了——这也是为什么顾占国下车忙了两个小时的原因。他还算幸运的,为了找到愿意凌晨来干活儿的焊接师傅,张明刚那天整夜都没有睡觉。
除了车辆问题,看路也得谨慎。用顾占国的话来说,“高速上一步都不能走错”,因为大件运输的所有路线都是提前规划报备过的,有时在路上不注意错过了出口,再想变道就难了。他说有一次车队里的同事过了口一公里,最后绕了1000公里才回到原处,“咱们小车你往前绕一下,要不下去掉个头再上来都行,但大车没法弄”。最后那位司机整月的工资都用来交高速费了。
更令人紧张的是叶片本身。远景能源的风场工作人员韩杨告诉我,风机叶片的构造相当精细,其材质接近帆板,最底层是一层龙骨支架,中间层用树脂和玻璃纤维灌注融合,接下来是保温防腐层、五金层和胶衣,最后还要以特种涂料封装。整个露天运输过程中,有相当多外力可能对其造成损伤。
一个多月前,顾占国就遭遇过一次叶片损伤事件。他在东北一个服务区过夜时,前面的大货车溜车,把叶片侧边撞出了一个口子。“早上正睡觉呢,张队喊我说,叶片撞了,吓得我赶紧起身”,顾占国说,叶片受损后,生产商又派来专门的维修人员,把一个“一拃长小口子”扩成了一个四米宽的洞,“先抽真空又上胶,完了还得垫木头板、糊玻璃纤维,糊完了再打磨、抛光、刷漆”,他们先是等在服务区修了四天,怕时间来不及了又让维修车一路跟着修,直到进风场之前才修好。
为防止行车颠簸损坏叶片,司机们需要给卡车承重部位增加气垫
疲劳、久坐、不规律的饮食,加上行车过程中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开车久了,顾占国有了一句口头禅:“么(没)办法”——正睡着觉被同事叫下车去修车灯,“么办法”;着急上高速找不着厕所,“么办法”;开车11个小时开得屁股疼,“么办法”。实在要再引申一句的话就是,这个活儿“‘坏人’干不了,‘好人’不愿意干”。
放在20年前,这样悲观的句子不会从顾占国嘴里说出来。顾占国,保定人,今年42岁,光头,大眼睛,大嗓门。车队里,大家叫他“国哥”。他的个人史也确实配得上这个称号。“国哥”自称生命里有“三起三落”,两次都是因为赶上了“大势”——小时候不爱念书,总想着去街上打架,15岁就买了一个假驾照开始开车,成年后才换成“真本”。一开始是在保定货场拉普货,刚赚一点钱又被自己打牌输掉了,气得妻子差点和他离婚。但赶上2008年河北到处都在搞地产开发,他开车一趟趟拉钢筋和打桩机,把账都还了回去。后来同村的街坊,也就是二彪运输公司的老板做风机运输生意,把他拉进车队,在这儿开了七八年车,几乎跑遍了华北和东北,也借着风电行业大发展赚了几年钱。后来他辞掉车队工作,自己养了几年车,还是拉普货,但无奈行情越来越差,“油价贵,平台扒皮太狠,运费太低”,他终于在2023年卖掉了自己的货车,好在没有亏太多。
等2024年夏天,代表第三次“大势”的二彪运输公司又找到“国哥”时,他已经是一个安静的中年人。家里的老房子拆迁赔偿,加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他在保定有了五套房。妻子有工作,两个女儿也不太用操心。顾占国迷上了“黑坑钓鱼”,开车出去找个水库,摆个桌子,架上几个钓竿,一坐就是一整天。
可为什么已经吃用不愁的顾占国要来这么辛苦地跑车?一开始他给我的理由是,“都是街坊,人家找来了,抹不开面子”“在外面开车久了,在家里真的待不住”,而更深一层的原因,要到我们开车路过老家保定的那个下午才隐隐被暴露出来:那天我们在京沪高速上一路北上,他兴奋地说出了路边的所有风力发电机的厂商的名字。
20多年过去,车轮上的生活当然已经是他唯一熟悉的生活方式,但在这之外,或许还有身处一个快速发展的大行业中的与有荣焉,独属于“技术工种”的被需要、被认可的满足感,这些都足以让一个向往冒险的人从“么办法”变成“想办法”。
顾占国探出身体观察车辆情况(魏倩 摄)
如今,顾占国已经学会把车内生活打理得很妥帖。为了晚上玩手机麻将,他专门在车里装了一个车载Wi-Fi,一路上和妻子视频,他开心地让对方给自己做酱牛肉,“寄到赤峰去”。忙着看路、倒车时,他还不无骄傲地向我传授了几个开大件运输车时的“不传之秘”,比如看到大坡,要提前给油,要不这么大的车到了跟前才加油就来不及了,“有经验的司机开车能省出油钱,就是这个道理”。
行车小队
见面第一天,顾占国就跟我描述过出山海关后,在京哈高速上行车的艰难情形:他上一次走这条线路时,因为车流量太大,“一路没敢停,嘎嘎往前磕,硬颠着一次干了800多公里”。真的上路,我才知道他所言非虚。
京哈高速在中国国家高速公路网中编号G1,是《国家公路网规划》七条高速公路首都放射线之一。其辽宁段全长548.563公里,是车辆出入东三省的必经之路之一。但由于其中不少路段通车时间早于2000年,高速路面坑洼破旧,不时还来一段石子路,行车体验常被司机们戏称“还不如国道”。2022年8月,京哈高速绥中(冀辽界)至盘锦段开始改扩建工程,施工道路车辆限速80公里/小时,又让原本就不好走的路多了堵车风险。
我们驶入这段路时是下午2点左右,秋天的阳光斜照在马路上,路旁盘锦湿地芦苇遍地,沃野千里,可加上我在内的一行6人,没有一个有心情观赏风景。为了赶路,我们已经有8个小时没有吃东西,司机们试着喝口水,垫一点饼干,可路面实在太颠簸,东西还没进嘴,就全撒在衣服上了。颠久了,腰部以下也开始发麻,不管换什么姿势,人都觉得不太得劲。
比起吃饭,四位车队成员更关心眼前的路况。京哈高速是出了名的车流稠密,这会儿又赶上运输高峰,让顾占国警觉的“13米”“大板”、张明刚讨厌的“罐车”“大箱子”一辆接一辆,不时还会从车后窜出高速前行的摩托车队,以及载着十几辆轿车的双层半挂——它被司机们称为“大怪”——如果说在前几天的道路上开车像在玩“飞机大战”,此刻倒有点玩“俄罗斯方块”时最后几分钟时的措手不及了。
车流中,我突然想起“国哥”向我传授的那些行车秘诀,其中最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条叫团队合作。
过去的几天,我已经在对讲机里“认识”了车队其他两位成员。他们都是东北人,此刻开着头车,正奋力在车海中“杀”出一条路的是“强子”邵新强,他40岁出头,车龄20余年。跟在顾占国的二车身后,平时话比较少,一脸笑模样的是“姚哥”姚利革,50岁上下,今天我坐的是他的车。
此刻,他们四人比过去更紧密地被捆绑在了一起。“强子”负责探路,把前面的路况往车队后面传,“国哥国哥,右边有个‘死车’啊,注点意”。顾占国微调方向后在把信息往后传,“姚哥”的车也能早点往左偏。张明刚则不停向前播报后车情况,“有个拉变压器的挂车过去了啊”,车队就整体右缩。如果遇上谁要减速、变道,前车太慢要借道超车,也得赶紧通知后车,并且绝对信任后车司机的判断,“好,往左打一点……可以走了,快变快变!”
前车临时使用快车道左转超车,车上背负的白色叶片抖动起来,像个大鱼鳔。姚利革喝了一罐红牛,瞅准空隙猛插进去,紧紧咬着不放,不给右边慢悠悠的板车一点机会,他们仨密集的互动延续到变道结束,重新卡出一个空位。张明刚向我解释,像这样的超长运输车,车头摆动半米,车尾叶片的横扫范围就能达到四五米,不要说在前面看不见车尾,即便是在摄像头里看到异常,再操作时也已经晚了一步。所以驾驶者必须倚仗后车的判断,把所有动作提前。
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这个加起来超过300米的四人车队要合成一个有机体,对讲机里的信息就是遍布身体的神经,每个人都要充当集体的触角,也要相信其他神经元传来的指令。在汹涌车流中,他们就这样灵活而快速地向前行进。顾占国记得,10年前“拉叶片”时,还流行过六辆车组成的小队,后来发现这样的队伍信息传递效率太慢,再后来,三辆车一组,再配一辆护送车的组合才逐渐成为业内“标配”。
抵达终点后,行车小队在风场旁的荒地等待卸货(从左到右分别为姚利革、邵新强、张明刚、顾占国)
这样一来,要是车队成员之间彼此“不对付”,这车也就开不成了。这一路上,所有司机都给我讲过过去车队里谁谁谁因为没法融入集体,干了几趟就走人的故事。融入不了的原因也大同小异:干活不积极、躲懒、装车只顾自己、出问题推卸责任……一次两次合不来,工作时的交流提醒也少,不能及时跟进路况,整个小队就得散伙。那时就轮到张明刚发愁了,还得再招司机。
与之相对的则是,那些能长期共同跑车的老队员,往往能成为情谊深厚的朋友。路上我不止一次见到顾占国与之前一起开车的哥们儿打视频电话,互相问询“现在开到哪儿了”“这个老板结工资快不快”,姚利革也和以前的队友分享着各自的位置,尽管他以前经常跑的是东北到新疆的线路,那些哥们儿不少依然在大西北开车。
我们眼前的这个小队才一起跑过三趟车,但经历过长途颠簸,彼此引路,共同解决过轴承断裂、叶片事故等种种麻烦之后,三位师傅已经有了不错的交情。路况好的时候,他们也经常通过对讲机聊聊天,讲点笑话,顾占国说话保定口音重,其他两个东北司机总是笑着揶揄他,看到路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不管是烧秸秆还是卖盒饭的,大家也乐于在公共频道里讨论一番。姚利革告诉我,在刚刚过去的“十一”假期里,他们还一起在叶片堆场上炒菜、包饺子、烤羊肉串,哈哈大笑着一起过夜,一起等待。
不知不觉,车头折向沈阳方向,最艰难的颠簸路段过去了。辽中环线路面开阔,暮色四合,玉米已经收割过,路两旁的农田齐齐整整,白桦林在夕阳下闪着淡黄的光。对讲机里,大家像是长吁一口气般,轻松地开起玩笑来,有人抱怨“今天被颠得够呛,刚才都想站着开车了”,不知是谁笑着回“那是不是开奔驰才配得上你啦”。顾占国则想起昨天妻子做好寄出的酱牛肉,招呼大家到了内蒙古一定要来尝尝,“那才是正经的好牛肉呢!”
在风场
车越往北开,路上的风车就越多。它们一开始出现在远处的山坡上,后来出现在靠近公路的农田里、渤海湾附近的渔场上,等到了天津在汉沽服务区过夜时,我们身边就是一大片风场,夕阳西下,不少入场停车的旅客都举起手机,为这些沉默壮观的造物拍照。
在风场上,每次卸除叶片都要动用八九百吨的履带吊车
这些风车,也是过去20年时间里中国风电产业大发展的直观证据。2006年《可再生能源法》实施后,政府推出了一系列政策和规划促进风电产业体系的完善,发电设备逐渐国产化,到2007年,中国新增风电装机容量就超过了过去20年的累计装机容量。2024年第一季度,中国风电发电量达到2665亿千瓦时,在全国总发电量中的占比首次超过水电,成为第二大电力来源。
关于这20年,我们的车队成员能讲出的故事比这些数字更多。他们在各自的生命周期里踩中了一场巨大浪潮的不同节点,也因此对这些风车有了不同的感情和理解。
邵新强开始“拉叶片”是在2010年前后,那时他接触的风机叶片还只有30多米,“都觉得这是个稀罕东西,走在路上别人要问,我们就说是飞机翅膀”。东北有了风机厂,还不到30岁的邵新强本来在市里开小巴,也被亲戚招到自家车队“拉叶片”,一上手就开这大件运输车,自觉比拉普货的司机高上一等。开车体验也不一样,一路上交警开道,有啥事一打电话就能处理,从连云港跑一趟云南,10天就能赚三四万块钱。后来他干脆自己养了一辆银白色“福田欧曼”,一个月拉两趟活儿就可以休息。
哈尔滨老乡姚利革要比邵新强大10岁,在“进入风电行业”之前,他拥有一段典型的大车司机的经历:20多岁先从普货拉起,当然也养过车,后来觉得“不省心”,又把车卖了出关打工,直到30多岁时发现,“拉叶片”能比普货多赚一倍的钱,于是也试着上手,逐渐稳定在新疆到东北一线,在新疆,他还学会了开叶片扬举车上山路。
叶片越来越大,运费也居高不下,但十多年时间里,受补贴政策和风电消纳等因素的影响,风电装机业务还是出现过好几次周期性波动。可惜在浪潮里,三位师傅都没“踩”在点上:顾占国退出行业去拉过更紧俏的货,邵新强卖掉了自己的车回到了亲戚的车队,姚利革辗转于不同的车队和项目。只有张明刚一直跟着“二彪”。直到2019年5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发布《关于完善风电上网电价政策的通知》,2020年12月31日成为2018年底前核准陆上风电获得补贴最后时间窗口,风机抢装潮突然开始了。
那是司机们记忆里的黄金时代。“有车就行,价钱你定”,市场紧俏到连牵引车头都买不到,一个有10辆车的小车队一年就能赚1000多万元。当时邵新强刚卖掉自己的车,心里着实有点后悔,如果自己开车“拉叶片”,“一年赚三五十万应该没问题”。让姚利革后悔的则是更宏观的事,“要是早一点干风电就好了,他们一开始拉这个的都赚着钱了”。
叶片从大卡车上卸下后,将被安装到叶片扬举车上等待转运
不过,那样的好日子已经过去,抢装潮结束后,风电行业进入平稳增长期,当时一股脑涌进大件运输业的车队丧失了议价能力,“一赚钱就进人,人一多就内卷”似乎成了卡车运输领域的魔咒。现在,大件运输在高速上已成常态,交警开道是不太可能的,“不一上来罚款就不错了”。“二彪”给司机们按月薪结算,不管活儿多活儿少,一个月保底9000块,再加4500元的生活补贴。因此,张明刚很重视远景能源的活儿,不是因为运费更高,而是看中其稳定,“大的风机公司有钱,给车队算钱也就及时。钱总要从上面下来,才能流到我们手里啊”。
10月11日傍晚,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回忆和感叹中抵达了旅程的终点,离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还有一个半小时车程的乌敦套海镇。下高速,上国道,天色渐暗,前方又出现了熟悉的弧形灯带——从四面八方的工厂赶来的运输车都在这时一起抵达了。黑暗中,我们该和张明刚他们分别了,因为车辆太多,堆场空间有限,他们今晚得在路边过夜,排队等待卸货。不过目的地到了总要庆祝一下,大家先去镇上吃了顿饭,暖和了一下才回来,等明天卸完货,他们还等着去镇上的快递站取酱牛肉和冬装。
乌敦套海是靠近红山水库的一个小镇,第二天,在距离镇中心8公里左右的一片荒漠上,我终于见到了这些叶片的最终目的地。
远景能源正在这里建设一组37.5万千瓦的风电项目。负责风场建设的景泰新能源的现场经理韩杨站在沙地上往远处一指,矗立在山坡上的风车,每个都拥有我们一路带来的那种89.5米大叶片,与无边的沙地、高耸的塔筒相比,肉眼已经察觉不到它不同寻常的长度,只觉叶片修长轻薄,甚至有几分秀气。
远景能源经理韩杨在风沙中检查卸货情况
这当然是种错觉,韩杨告诉我,现在在建的工程里,塔筒高度为110米,与89.5米叶片匹配的叶轮直径是182米,其单机容量6.25兆瓦,它在标准工况下发电一小时,就可供762人用一年。而在乌敦套海附近的这片风场上,一共会安装60台同等规格的风机。
这些风机产生的电流,并不会全都转入电网民用。韩杨介绍,我们所处的风场是他们与赤峰市合作的能源物联网零碳氢氨一体化示范项目的一部分,在这个项目中,“我们先用风电发电,再通过配套的升压站和总降站把电输送到80公里以外的氢能工厂水解绿氢,再把余电上网。整个过程都是‘零碳’的”。
临近中午,风越来越大,沙粒打在我的笔记本上,风声几乎淹没了我和韩杨的对话。在我们正前方的一片用石子垫平的叶片堆场上,和顾占国他们一样来自四面八方的车队正等着卸货。经过工作人员仔细的货品检查,确定没有磕碰损坏后,八九百吨的履带吊车缓缓移动至挂车一侧,探下牵引绳牢牢抓住叶片钢架,将那条历经颠簸的“大白鲸”升上天空。接下来,它将被安装到能够旋转和液压转向的叶片举升车上,再被带至沙地上的一个个风机点位。在接下来的20多年里,它们都将在那里迎风旋转。从三五十米到现在的100多米叶片,2021年之后,装机量已不再是风电行业发展的唯一标准。为了更好地利用风能,工厂生产的塔筒增高,叶轮直径变大,单机容量也越来越大,风场建设也在向智慧和一体化方向发展。据说到2023年,200米直径的叶轮已经成为市场主体。那么以后,还有什么样的运输卡车能放得下这样的叶片呢?或者说,那时的叶片还会以现在的方式运输吗?我问韩杨,他也没有答案。
堆场里,一辆刚刚卸除叶片的卡车正一节一节将挂车收起,然后调转车头驶入了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