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是一个富矿,矿源包括石油、天然气,也包括在海面上吹着的风。未来几年,成千上万台风叶长达七八十米的白色风电机组,将插在中国近两万公里的海岸线上,在海风的吹拂下为沿海各省提供源源不断的能源。
2019年5月下旬,国家发改委发布的《关于完善风电上网电价政策的通知》(下称《政策》)称,将2019年新核准近海风电指导价调整为每千瓦时0.8元,2020年调整为每千瓦时0.75元;对2018年底前已核准的海上风电项目,如在2021年底前全部机组完成并网的,可以享受每千瓦时0.85元的电价。
这是中国首次调低海上风电的上网电价。为了能够享受到更高的上网电价,不论是企业还是地方政府,都正在与时间赛跑。
有人称国内海上风电的装机规模将抵几个三峡,也有人担心海上风电会变成一场“大跃进”。
海上“三峡”
这段时间,张成林(化名)老从上海往广东跑,目的是了解公司在当地一个风电产业基地的前期准备工作。他是总部位于上海的一家大型风机设备商的项目经理,该公司同时也参与风电项目投资。两个月前,国家发改委的一纸《政策》改变了他的工作节奏。
在《政策》正式公布前,海上风电上网电价要调整的迹象就已经出现了。
2018年5月,国家能源局下发的《关于2018年度风电建设管理有关要求的通知》(下称《通知》)要求,“从2019年起,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新增核准的集中式陆上风电项目和海上风电项目应全部通过竞争方式配置和确定上网电价”。而在2014年至2018年期间,全国海上风电的上网标杆电价是每千瓦时0.85元。
《通知》发布后,为规避2019年的竞争性配置,确保拿到0.85元的上网电价,以江苏和广东为代表的沿海省份,突然掀起争相核准海上风电项目的浪潮。
根据水电水利规划总院的统计,到2020年,江苏、浙江、福建、广东、海南、山东、上海、河北、辽宁等省市,海上风电开工规模总计将突破7800万千瓦(相当于3.4个三峡水电站的装机规模),远远超过《风电发展“十三五”规划》到2020年达到1500万千瓦的目标。
国家能源局的数据显示,目前,海上风电每千瓦的造价大约16000元。1℃记者按此测算,上述7800万千瓦的总装机容量,所需投资额将高达1.2万亿元。
目前,中国海上风电项目主要集中在江苏、广东、福建三省。其中,江苏和广东是这股核准浪潮的急先锋。
1℃记者梳理发现,江苏海上风电起步在全国最早,2004年国内首个风电特许权项目落户南通如东,随后,江苏海上风电一直保持迅猛的发展态势。整个江苏在过去5年时间里,全部核准批复的海上风电项目将近560万千瓦。相比之下,广东更为激进。利用自身得天独厚的海洋资源禀赋,广东明确提出,“要紧紧抓住海上风电发展的难得机遇”。“在支持海上风电方面,广东可以说是走在了前列。”广东省政府有关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对1℃记者说。
公开资料显示,2018年12月,江苏一次性核准批复了24个海上风电项目,总装机规模达670万千瓦,总投资超过1200亿元。同在2018年12月,广东一次性核准批复了31个海上风电项目,总装机规模达1870万千瓦,总投资超过3600亿元。短短一个月里,广东核准的海上风电装机规模,是《广东省海上风电发展规划(2017—2030年)(修编)》提出的“到2030年建成3000万千瓦”的规模的一半还多。
相对而言,福建核准批复的并不多。2018年,福建一共核准批复5个海上风电项目,规模总计171万千瓦,总投资374亿元。其中,在2018年12月核准批复的项目就占了其中的3个。
江苏和广东在2018年12月共核准批复的2540万千瓦的海上风电,规模超过了赫赫有名的三峡水电站。作为世界上装机规模最大的水电站,三峡水电站总装机规模高达2240万千瓦。
江苏和广东两个省上述项目的总投资高达4800亿元,相当于24台核电机组的总投资,也相当于2018年整个海南省的GDP(2018年海南GDP为4832亿元)。这对于一个地方经济的拉动的意义不言而喻。
江苏和广东上述举措,一度引起了全行业的震惊。“这超出了我当时的预期。”国家发改委一位内部人士这样向1℃记者回忆,“当时确实挺惊异的。”
对此,长期观察风电行业的厦门大学中国能源政策研究院院长林伯强在接受1℃记者采访时说:“在2021年底前并网就能获得每千瓦时0.85元的上网电价,这对地方政府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这个吸引力究竟有多大?按照《政策》,2019年新核准近海风电指导价将由此前的每千瓦时0.85元调整为每千瓦时0.8元,2020年调整为每千瓦时0.75元,1℃记者为此算了一笔账:
总装机容量为2240万千瓦的三峡水电站,在2018年的发电量突破了1000亿千瓦时,如果一切顺利,广东和江苏总装机容量为2540万千瓦的海上风电项目,能够在2021年底前全部机组完成并网的话,从理论上来说,它们将因为每千瓦多出的0.05元的上网电价,可多获得补贴50亿元。
“能核准多少就尽量核准。”谈及2018年年底的那一段经历,上述广东省政府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在接受1℃记者采访时说,“那一段时间,我的工作量是一天当作三天用。”
产业机会
一大批与海上风电相关的企业已经集聚在广东阳江。
阳江是广东正在加速打造一个世界级风电产业基地。阳江市政府官方资料显示,预计到2020年,阳江风电装备产业初步形成以风电整机、叶片、零部件制造为主导,检测认证、装备制造、运输安装等为一体的海上风电产业链雏形,力求产值达300亿元。
张成林所在的公司,是一家民营企业,目前有一部分的海上风电业务就在阳江。其他企业还有以三峡集团、中国广核集团(下称“中广核”)等为代表的央企,也有以粤电集团为代表的地方国企,也有以明阳集团、金风科技(002202.SZ,02208.HK)等为代表的民企。
相对于往年,风机供应企业的项目经理张成林所在公司的订单量一夜暴涨数倍。他对1℃记者说,“虽然谈不上供不应求,但最近忙得要死。”
更忙的还有三峡集团等能源巨头。从已核准和在建项目来看,除了明阳集团、金风科技等少数民营企业,开发商均是大型央企或者地方能源巨头,且投资主体高度集中,三峡集团、中广核、国家电投、国家能投、华能集团等五家能源央企合计的份额达65%。
对于具备海上风电项目开发能力的能源类央企或国企而言,海上风电是其偏好的投资品种。目前,传统的火电、水电和核电的投资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在这种情况下,这些能源巨头纷纷加快了进军海上风电的步伐。
比如,中广核已经制定了“响应国家能源战略,争当海上风电开发建设主力军”的战略;国家电投则提出,“要争取把海上风电打造成风电发展的后发优势”。
从投资回报方面来说,国家发改委能源研究所原所长周大地向1℃记者分析说,和位于西北部地区的风力发电场和光伏电站不同的是,海上风电位于东部沿海等发达省份,建成后发电可以就地消纳,不会出现“弃风”“弃电”现象,最大程度地实现满负荷运行,从而增加企业的收入。
在中国西北部的风电场,主要由上述电力央企开发建设,但1℃记者两年前在内蒙古、青海等采访时发现,因为消纳问题,大量的风机处于停运状态。
但现在,海上风电的机会来了。
三峡集团旗下子公司中国三峡新能源有限公司董事长李斌在去年表示:“广东省浅水区海上风电……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广东已成为三峡集团打造‘海上风电引领者’战略的重点区域。”
同样在去年,中广核副总经理束国刚表示,广东海上风电的战略定位给中广核带来了巨大的发展空间,非常契合中广核清洁能源集团的定位。
“由于人手不够,公司这边正在把其他板块的人员调到了海上风电板块。”上述一家能源央企的一位内部人士在接受1℃记者采访时说。
海上风电还将拉动地方经济的一股新力量。
广东省省长马兴瑞在2018年表示,海上风电“是广东省可再生能源中最具规模化发展潜力的领域”。2019年1月,他到阳江市调研海上风电产业发展情况时说,要“培育壮大海上风电产业链,加快阳江、粤东、中山等海上风电基地建设……系统谋划海上风电产业装备制造产业和海上风电场布局,吸引集聚国内外风电产业龙头企业”。
在海上风电的整个产业链中,明显受到影响的是钢铁。广东省发展改革委主任葛长伟在2018年介绍,一台5500千瓦的海上风力发电机要消耗1600吨钢材,一台7000千瓦的风机要消耗2000吨钢材。
葛长伟说,到2030年广东将建成3000万千瓦海上风电,这要消耗钢结构产品约900万吨,按1万元/吨计算,将带动钢结构产值约900亿元。他认为,这对广东钢铁产业升级有明显的促进作用。
广东这3000万千瓦的海上风电,所需钢材的确惊人。1℃记者注意到,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投入使用的“鸟巢”(国家体育场)总共消耗了11万吨钢材,但广东这些海上风电一下子消耗的钢材相当于82座鸟巢。
但这仅是海上风电产业链上的冰山一角。从整个海上风电的产业链来说,明阳集团董事长张传卫不久前宣称,“海上风电将如同高铁一样”,广东3000万千瓦的海上风电,将带动形成过万亿元的世界级装备产业集群。
根据《广东省海洋经济发展“十三五”规划》,大力发展海上风电装备制造业,将形成海上风电研发设计、制造施工、运维等一体化上下游产业链。
扩张之下的隐忧
“海上风电还会继续大发展,”周大地在接受第一财经1℃记者采访时说,“因为中国正在调整能源结构。”
现在,连中国海油这样的化石能源巨无霸也在谋求转型。2019年1月,中国海油提出将探索海上风电业务,以配合全球能源行业低碳发展趋势。
一家能源央企的高管向1℃记者表示,风电是中国绿色发展的重要能源类型,是中国推进能源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重要方向和必然选择。
目前,中国能源结构仍以化石能源为主,化石能源消耗所排放的温室气体和污染气体被认为是影响空气质量的主因。作为一种与化石能源截然不同的清洁能源,海上风电是一个利用风能转化为电能的过程,是一种绿色、清洁,几乎没有污染物排放的可再生能源。
也就是说,发展海上风电等清洁可再生能源,不仅有利于国家能源结构调整,对于地方经济拉动甚至还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为了谋求在2021年底前全部机组并网获得更高的上网电价,地方政府在2019年前进行突然核准批复,加上能源央企的疯狂追逐,业内普遍认为,这将导致一轮海上风电抢装潮的出现。
林伯强对1℃记者说:“在电价(每千瓦时0.85元)的鼓励下,肯定会出现抢装的现象。”
身在行业一线的张成林对此深有感触:“时间有限,开发商都希望越早开工越好,我们现在赶着出货。”
但对于海上风电“大跃进”,国内某风电企业的一位高管持有谨慎的态度。“抢装本质上就是抢电价,但是没有两年艰苦的准备时间,谁敢开工。”他在接受1℃记者采访时举例说,“目前,海上风机技术尚未成熟,此外前期的准备工作也异常复杂和繁多。”
相当于陆上风电和光伏电站来说,由于海洋环境复杂多年,海上风电的建设周期更长。一般来说,海上风电建设周期需要两到三年,时间周期是光伏电站的十倍。
让不少业内人士感到担忧的是,在这次海上风电密集性核准下,可能会重蹈光伏行业“大跃进”的覆辙,并带来一系列问题。他们表示,海上风电不少新的技术和产品尚处于应用的初期阶段,其可靠性仍需更长时间验证,不排除个别新产品会出现质量风险。类似的质量问题,已经在光伏行业出现。
广东省发改委在2018年出台的《关于广东省海上风电项目竞争配置办法(试行)》指出,目前,“海上风电开发难度大、风险高、投入大、要求高”。
目前,国内海上风电尚无长期运营经验和成本数据积累,海上运维市场尚处于起步阶段。与陆上风电不同,海上风电项目均采用5000千瓦以上的大容量机组,但目前除了福建兴化湾安装有试验风机外,国内尚无大容量海上风电机组批量运行的经验。
与此同时,根据目前国内已建成的海上风电场运维情况看,海上运维工作量是陆上的2~4倍,费用远超陆上风电。
海上风电除了运维成本高企之外,运维船只还十分有限。上述风电企业的高管向1℃记者举例说,海上风电的运维工作需要大量的海工船只,但目前国内海工船只非常有限。“我们找了大半年,找到的远远不能满足现在的需求。”他说。
中国五大发电集团之一的大唐集团规划发展部的李海涛公开表示,光伏大规模超规划发展,在本就千疮百孔的补贴基金池上捅出了一个更大的窟窿,而海上风电的突击核准,又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2018年5月31日,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国家能源局等四部委出台的《关于2018年光伏发电有关事项的通知》(业内统称“5·31新政”),对光伏进行限规模、限指标、降补贴,对光伏行业的补贴进行“断奶”,顿时引发了行业的共振。当时多家光伏企业的高层向1℃记者表示,一批光伏企业将因此走上绝路。此后,“5·31新政”不得不再次进行修改。
可以预见的是,按照目前的退补速度,未来海上风电企业之间的竞争将愈加惨烈。不过,林伯强等受访者向1℃记者表示,在这方面,相信相关部门的心里是有底的。“因此不用太担心。”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