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军是诸葛亮的强项,察孔明一生,用兵之短不能掩盖其治军之长。从诸葛亮关于治军的论述来看,陈寿编辑的《诸葛亮集》中,《兵要》和《军令》就占了很大一部分,加上陈寿未收的《兵法》和《十六策》中的《治军》《教令》《斩断》等,可以看出他不但受到《孙子兵法》和《司马法》等前人兵法著作的影响,而且在军队编制、训练、军官选任、军事规则、行军驻扎等方面都有细节上的论述,尤其是通讯器材、兵器用具、机械制作等独擅其长。正如陈寿所言:“亮性长于巧思,损益连弩,木牛流马,皆出其意;推演兵法,作八阵图,咸得其要云。”诸葛亮的治军用兵思想可以单独细究,本文从略。
另外,从管理角色看,诸葛亮在蜀汉一身二任,既是最有名的军师,又是最有名的丞相。所以,他的角色隐含着咨询与管理的冲突。当他强调思近虑远、谋略计划时,则在一定程度上妨碍其决断能力。他强调“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思虑》)时,就隐约表现出优柔寡断的一面。而当他作为丞相裁决事务时,思虑过多又可能导致其不能大开大阖。所谓“诸葛一生惟谨慎”,正是这一角色冲突的写照。
月照西窗—诸葛亮管理思想杂议
小时候,每逢过年,老辈会在房子窗户上贴这样一幅对联:月照西窗诸葛亮,日出东山左丘明。作为刚刚认得文字的小学生,总是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这是汉字谐音和转意的灵活运用。明月映照纱窗,老式窗棂雅致的方格洒上一片银灰;红日东升,远处的山丘笼罩着橙色曙光。田园美景中嵌入两位古代伟人的姓名,构成中国独有的文化景观。如果据实而言,窗棂上的光彩,同诸葛亮这位伟人没有任何关系,岂不大煞风景?
诸葛亮的身后功名,恰同这幅对联的“月照西窗”类似,有些同历史上真实的诸葛亮多少还有关联,有些则八竿子打不着。人们所熟悉的“隆中对”,那确实是诸葛亮本人所作,但草船借箭、借东风、空城计等等,则基本上是“月照西窗”。
从历史看,任何人都不敢说所掌握的知识真实无误,但大致可以说,诸葛亮是一位杰出的谋略家和经理人,他对于蜀汉的功绩无人可比。这一方面,已经有相当多的著作论文,不用本文赘言。然而,在三国灿烂的星河里,诸葛亮只是群星中的一颗—尽管十分耀眼,但毕竟不是全部。平心而论,当时有不少人在某一方面可以与诸葛亮平分秋色。论复兴汉室的抱负,起码有一批士人(如荀彧)可与匹敌;论谋略,周瑜、鲁肃等人并不亚于诸葛亮;论君臣相得犹如鱼水,早期的孙权和某些时候的曹操,同他们的谋士大臣之间可能更少猜忌(当然,这一关系主要取决于刘备)。那么,诸葛亮的过人之处究竟在哪里?他为何能获得比同时代其他人大得多的名声?
本文认为,诸葛亮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的精神,尤其是他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奋斗,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努力,那“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气度,那“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馀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的自我证明,实际上,诸葛亮追求的是人生的完善,是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正是这种精神,能够引起人们最广泛的共鸣。
正因为如此,对诸葛亮的批评,是许多人不能容忍的。真正对诸葛亮给出严苛指责的,是北魏的崔浩。他在与毛脩之讨论《三国志》时认为陈寿对诸葛亮过于溢美,说:“夫亮之相刘备,当九州鼎沸之会,英雄奋发之时,君臣相得,鱼水为喻,而不能与曹氏争天下,委弃荆州,退入巴蜀,诱夺刘璋,伪连孙氏,守穷踦岖之地,僭号边夷之间。此策之下者,可与赵他(佗)为偶,而以为管萧之亚匹,不亦过乎?……且亮既据蜀,恃山崄之固,不达时宜,弗量势力。严威切法,控勒蜀人;矜才负能,高自矫举。欲以边夷之众抗衡上国。出兵陇右,再攻祁山,一攻陈仓,疏迟失会,摧衄而反;后入秦川,不复攻城,更求野战。
魏人知其意,闭垒坚守,以不战屈之。知穷势尽,愤结攻中,发病而死。由是言之,岂合古之善将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者乎?”(《魏书·毛脩之传》)在崔浩看来,诸葛亮不识时务,不自量力,矜才自负,战略失误,连其英年早逝都成为他攻击的靶子。所以,崔浩的批评,后人基本上都不以为然,就连章太炎这样的大家,也以“索虏不窥秦岭以南形势”,而断定“其是非无足辨者”(《检论》)。
然而,崔浩所言难道没有一丁点道理?别的不说,就以治蜀而论,三国之中蜀最狭小,诸葛亮治蜀却最有功绩,这固不待言,史籍中有大量这样的记载:“亮之治蜀,田畴辟,仓廪实,器械利,蓄积饶,朝会不华,野无醉人。”(《三国志》注引《袁子》)崔浩却说的是光亮背后的阴影,“严威切法,勒控蜀人”。诸葛亮治蜀用刑过严,取民过多,应该说是事实。当时就有人批评道:“诸葛丞相诚有匡佐之才,然处孤绝之地,战士不满五万,自可闭关守险,君臣无事。空劳师旅,无岁不征,未能进咫尺之地,开帝王之基,而使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同上注引《默记》)还有记载称:“于时谭者多讥亮托身非所,劳困蜀民,力小谋大,不能度德量力。”(同上注引《蜀记》)裴松之在注文中提到,“亮刑法峻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怀怨叹”。尽管有他同法正的对答为其辩护,即刘璋法禁松弛,故纠之以猛。但是,正如裴松之反问的那样:“未闻善政以刻剥为称。”稍微计量一下蜀汉的用兵概算,蜀人负担之重是明显的。诸葛亮的成功之处,在于民众认可了这种负担,“行法严而国人悦服,用民尽其力而下不怨”,但万不能认为当时的蜀中就是乐土。
所以,诸葛亮的人格感召,他所代表的进取精神,使后代对诸葛亮的评价往往偏高,这属于人之常情。当人们在接受信息时,那种与自己的价值观相反的信息,不但会被有意识摒弃,而且还会被无意识遮掩。例如,诸葛亮事必躬亲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然而从汉代起已经有了丞相不问小事的传统。诸葛亮的主簿杨颙曾进谏道:“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并以丙吉不问命案、陈平不知钱谷为例批评诸葛亮,“今明公为治,乃躬自校簿书,流汗竟日,不亦劳乎!”(《三国志·蜀书·杨戏传》注引《襄阳记》)对此,王夫之辩解道:诸葛亮以“宁静可以致远”闻名,所以不可能热衷于繁苛小事,他作为丞相而事必躬亲,肯定有其不得已之处。要做到不亲小事,必须“下有人而上有君”。诸葛亮上不能得到刘备的充分信任,下没有类似于曹操下属的众多人才。“任李严而严乱其纪,任马谡而谡败其功,公不得已,而察察于纤微,以为訏谟大猷之累,岂得已乎?”(《读通鉴论·三国》)王夫之的辩护看起来有理,却经不起推敲。“宁静致远”作为个人修养方式,是否肯定就能养成政务上不亲小事的习惯?下属不给力,执行多谬误,是否正是事必躬亲所造成的?这些问题,没有是非分明的答案,人们的价值倾向不同,会接受不同的解释。再如,有一篇当代论文,论证关羽之死是诸葛亮假借吴军之手而翦除之,以扫清其丞相之路的障碍,虽然论证不乏学术思考,但因为该文阴谋论的气息过于浓厚,所以本文也不愿采纳其观点。这种研究中的日积月累,最后导致对诸葛亮的不断拔高。